对残疾人来说,社会是不是一片灰暗森林?

文 / 巴九灵

一般认为,银河系中至少有1000亿颗恒星。

假设其中1%拥有类地行星;假设1%的类地行星孕育出了生命;假设这些有生命的行星中,有1%发展出了智慧生命;假设1%的智慧生命能够掌握通讯技术。

那么银河系中——只是可观测宇宙的一小块角落——至少也有1000个文明能够互相传递信号。

但是搜寻地外文明计划(SETI)连一次信号都没收到过。

“他们在哪里呢?(Where are they?)”1950年,物理学家费米这样问到。70年过去了,“费米悖论”仍然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。

科幻作家刘慈欣在《三体》中给出了一种答案:宇宙中确实充满了文明,但每个文明都选择隐藏自己,因为宇宙是个“黑暗森林”,谁暴露谁灭亡。

对于相信美好的人来说,这样的宇宙图景无疑令人沮丧。

不过我们今天要聊的不是宇宙,而是社会。

根据2006年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,我国共有各类残疾人8296万,占当时总人口数的6.34%(每16人中就有1人)。以此比例估算,目前全国应有各类残疾人8870万。

看到这个数据,你会不会产生和费米一样的困惑:他们在哪里呢?这么多人,为什么我在日常生活里接触不到?

宇宙中的文明数量或许估算错了,8000多万人可是真实存在的。(如果放宽标准,这个数字会更庞大——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估计,全球15%的人口带有某种形式的残疾)

他们在哪里呢?

他们选择了隐藏自己,因为外面的世界就是一片森林——不是小说中那种生死存亡的黑暗森林,而是一片让人心灰意冷的灰暗森林。

01

北京有超过1600公里的盲道,长度世界第一。

2015年国际盲人节,新华网记者随机调查了其中60条,结果全部不具备盲人使用条件,有56条盲道出现中断和消失,9条方向指示混乱,2条盲道上井盖丢失,1条有数十米的塌陷。

记者长期跟踪采访的47位盲人,每人都可以列举出10次以上在盲道上的受伤经历。

生活在北京的陈国跃,参加完盲人图书馆的活动,出门发现盲道“消失”了。他在“断头”盲道边左右犹豫不前,试探良久,才迈出一步,就不幸被路过车辆撞断了13根肋骨。

有的盲人走在盲道上,反被开车的人要求让路。

有的盲人宁愿走在机动车道边,都不敢走盲道。

《视障者基本信息调查》显示,30%的视障者(包括盲人和低视力者)基本不外出;46%的视障者每周外出,需要家人朋友陪同;只有24%的视障者每周外出且不需要陪同。

“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们。”一位盲人这样说。

他们也曾勇敢地拥抱外界,直到被盲道上的斜拉线割得头破血流。

就在几天前,北京市完成了上千处的盲道整治——为了“做好北京2022年冬奥会和冬残奥会道路服务保障工作”。

北京,作为首都,因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国际大赛,刚刚朝着人性化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。其余城市的画风,可想而知。

不止是盲道,还有其他无障碍设施。

2017年,北京市残联曾抽查全市325家各级别宾馆,发现2/3的无障碍设施存在问题。

全国残运会蛙泳冠军代国宏曾说,他外出根本不敢喝水,因为找厕所太难。要么没有无障碍厕所,要么上锁,要么门太窄轮椅进不去,要么已经变成了储物间。

大家还可以观察一下所在城市的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,有没有无障碍通道,通道坡度如何、宽度如何、拐角怎样、扶手怎样;还有红绿灯提示音,是否足以指导盲人通过马路;还有仅供行人进出的公园入口,是否也拦住了轮椅;还有是否配备低位售票窗口……

一路想下去,就会发现外面的世界对于残疾人来说,真是灰暗森林。

他们在哪里呢?他们躲在家里。

02

一方面是“能不能出门”的问题,另一方面是“为什么要出门”的问题。

8000多万残疾人中,约有3200万处在就业年龄(2011年数据,此后无更新),而根据《2019年残疾人事业发展统计公报》,全国城乡持证残疾人就业人数仅为855.2万人,就业率26.7%。

这855.2万人中,从事农业种养加430.1万人,灵活就业(含社区、居家就业)228.2万人。

其余200万残障人士,职业选择也很窄。例如根据2016年《中国互联网视障用户基本情况报告》,63%的受访视障者从事推拿按摩工作。

在互联网之外,比例更为夸张。2012年的另一组数据显示,全社会盲人从业人员中,有93%从事按摩工作。

毫无道理。

盲人去做调音师、音乐人,我们都可以理解,他们的感官受限,也许听觉被锻炼得格外敏锐。(先秦时期就有盲人乐官)但是按摩师……谁说盲人就手劲大、认穴准?

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的老师曾对当地盲人按摩师进行过抽样调查,发现他们大部分患有职业病——关节扭伤、颈椎病、腰肌劳损、腱鞘炎等——他们的身体也只是普通的身体。

如果按摩真的能治病,如果盲人按摩真的在各类按摩中格外出色,他们应该首先拯救彼此。

盲人与按摩绑定,只出于一场偶然。1955年,国家部委为200多名因战争致盲的伤残军人开办了盲人按摩培训班,从此开枝散叶,传遍全国。后来政府部门为盲人安置就业,首先就想到了按摩:

在残疾人中,盲人劳动就业尤为困难。要巩固现有的盲人按摩医院(诊所),新建一批盲人按摩机构,并通过多种途径发展盲人按摩。办好盲人按摩学校和培训班。对符合条件的从事按摩工作的人员评定专业技术职务。同时,进一步开辟电话接线、手工编织等多种就业渠道。

——《中国残疾人事业五年工作纲要(1988年—1992年)》

从官方到民间,刻板印象越描越深。

这种偏见让人如鲠在喉。你不忍咒骂它,因为它毕竟为盲人提供了一条谋生之路;但你也无法赞美它,因为它终究封死了盲人其他的路。

目前,国内普通中小学不提供盲人教育。而全国的27所盲人学校,中等教育以职高为主,职高专业又以按摩为主。(例如北京市盲人学校曾有钢琴调律专业,后来取消,只剩中医康复保健专业)大部分盲人的职业生涯,从受教育之初就已经注定。

我猜,很多盲人不喜欢这项工作,只不过没得选。

8000多万残疾人,在哪里呢?在家里,在农地里,或者在几小块特定的地方。

03

说一点“曙光”吧。

撰写本文的起因,是小巴看到了一小段新闻:在河南省南阳市镇平县晁陂镇大栗树村,有一个名叫黄东曙的中年男人,因为直播带货脱贫了。

他的故事的前半段,是常见的“中年危机”叙事:原本在外务工,后逢母亲病重,为了侍奉老母,回到家乡务农,收入降低,支出增多,家境愈加贫寒,妻子选择离他而去,而这成了最沉重的一击,从此他闭门不出,消沉度日。

故事的后半段,颇有当前时代的中国特色:2016年,黄东曙被评为困难户,拿到了低保和集体经济分红,生活质量得到基本保证,而后在村镇干部的动员下,他开始尝试电商直播,介绍家乡特产,从此开启新事业,并于2019年成功脱贫。

对于大部分一二三线城市的居民而言,黄东曙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。而他的故事,也是再平凡不过的故事,从媒体信息来看,传播度不超出南阳一市。

甚至他的直播间,小巴都找了好久。先去搜淘宝直播,没有;再搜抖音,也没有;又搜快手,有账号,但没直播间,翻看了一阵才明白,他在一个小众App上做直播。

我在他的直播间里浏览回放,试图寻找一点蛛丝马迹。不出所料,没有找到——黄东曙因小儿麻痹症落下终身残疾,但在他的直播间里,丝毫看不出。

上文讲述中略过的是,他在回家务农前尝试过多种工作,都因为身体原因无法长久;他在人生低谷时不愿出门,或多或少是由于残疾带来的自卑。

这样的人,不会选择靠卖惨来带货。他说:“我在互联网的大平台里,可以扬长避短展示自己的才华。”体会这四个字,扬长避短,这才是残障人士的心理,不愿被识别出来,不愿被固有认知绑定。

看看这个直播间吧,它因土气而真实,因志气而动人。

中国有数以万计这样的直播间。

此前我们介绍直播电商产业,总有人留言说:我是不是老了,怎么看不懂这玩意。这样说的人,大概总是把直播想象得光鲜亮丽、一呼百应、新奇异类。

其实也有黄东曙这样的直播,其实大部分是这样的直播,一场下来观看量不过几十几百,而且多数人驻足片刻便离去,最终成交量只有几单,这就是商场柜台、路边摊位的日常,只不过搬到了网上。

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种新选择,对残疾人来说却是一个新世界。他们可以绕过那片灰暗森林,直接连起生活和工作。

2020吴晓波年终秀上,吴老师介绍过一位聋人姑娘少嫚,她因疫情而失业,在无声直播间里用手语介绍商品,引来很多聋哑人观众。

这在现实中是不可想象的,没有一个柜台(即便是助听器专柜)会招聘聋哑人柜员,因为不会有那么多的聋哑人顾客。只有通过网络,他们才能跨越空间相聚。

还有很多残疾人直播间。

还有很多因新经济而诞生的、残疾人可以从事的职业。

2020年初,央视推出了一部纪录片,名为《人生第一次》,其中第五集《上班》,讲述了一群残疾人云客服的故事。他们对彼此说:“面对电脑,我们就是正常人。”

疫情期间,还曾有一位脑瘫外卖小哥,因为没来得及拍照识别面部,被系统暂时限制了接单功能。被感动的网友们要给他捐款,他却说:“这个钱不能要,我自己凭自己努力赚钱。”

04

2008年,联合国《残疾人权利国际公约》正式生效,其宗旨是:保障残疾人“在与他人平等的基础上充分和切实地参与社会”。

所以,正确的做法不是划出一小块安全区,区隔残疾人和外界,而是帮助他们与全社会融合。

很多互联网平台正在做这样的事,例如阿里巴巴,目前有超过1000名残疾人云客服在岗;美团和饿了么,也都有残疾人外卖员;一些企业还有残疾人设计师、程序员。

它们这样做,除了企业社会责任使然,也有国家的推动。

根据国务院颁布的《残疾人就业条例》,企业安排残疾人就业的比例不得低于在职职工数的1.5%(一些省份比例更高)。如果达不到,则需缴纳残疾人就业保障金(30人以下企业免征)。

保障金年缴纳额=(上年用人单位在职职工人数×1.5%-上年用人单位实际安排的残疾人就业人数)×上年职工年平均工资(不超过当地社会平均工资的2倍)×征收比例

我们尝试计算了一下,如果阿里巴巴没有一名残疾员工,那么2020年需要缴纳残保金:

(116519*1.5%-0)×80817×2×90%=2.8亿元

(中石油有100多万员工,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如何)

此外,招聘残疾员工还有企业所得税优惠,“可以在计算应纳税所得额时按照支付给残疾职工工资的100%加计扣除”。

可以说,政策一直在鼓励,但此前收效并不佳。FT中文网曾有一篇报道,题为《中国企业宁交罚款不愿雇残疾人》。

于是,政府只好亲自下场,为残疾人安排就业。落到具体操作上,难免会有与市场脱节、与偏见挂钩的问题,从良性循环变成了恶性循环。

如今的一点曙光是,新经济带来了许多新机会,让企业第一次可以把残疾员工视为资源,而不是负担。残疾人则可以扬长避短,融入一般的职场,一般的日常。

残疾人需要尊严。同情虽然是一种美好的情感,但给不了尊严,能够带来尊严的是成就感。我们唯一能做的是,帮助残疾人成就自己,让曙光照亮灰暗森林。

本篇作者 | 木有药师 | 当值编辑 | 李梦清

责任编辑 | 何梦飞 | 主编 | 郑媛眉

郑重声明: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,如作者信息标记有误,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,多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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